撐一傘琉璃雪雨
夜,窗外飄著雪絮。在風中,雪絮翻著,輕輕的敲打著窗戶。推門外望,世界傾刻之間變了臉,明明是見慣了的黝黑,現在卻是微白,不像白晝,倒是一種矇朧的淡白,還有雪色光耀著。
那是一片琉璃的海。
冬夜所降下的,是那麼無比的悄肅,偶遇風過,房子外樹木上的積雪紛紛崩落,索索有聲。夜,也特別的漫長、特別的神祕,十足的寒夜。
雪的前奏,通常是雪雨,雪雨舞動著成為雪粉雪珠,不久便成雪花。不管怎樣,雪,總具有它優美的舞姿;相對於雨的嘩啦、風的颯烈、雷的震耳、和閃電的霸氣,雪就顯得特別的溫婉而輕盈;像羽毛、像棉絮、也像最嬌小的棉花糖,冉冉而降。登時,屋頂、車頂、路面、樹木、街燈,都披上了雪白的外衣。特別在一夜過後,雪層加強了厚度、兼且形態固定下來,那種獨特的玲瓏剔透、亮灼晶瑩,要是說它粉粧玉琢、瓊樓玉宇,也絕不過份呢。
每朵雪花都是六角形,這是小學讀書時讀過的,也是兩個兒子年幼時我教他們的,但從來都沒有仔細地研究過,畢竟,雪是供人欣賞的,不是用來研究的。今天,又再踏雪但不是尋梅的時候,我不禁想起了過往很多和下雪有關的場境。每次想起這些,腳下的雪,就算是再冰再厚,仍掩不住內心那份暖和。
90年的那場雪,據說是溫哥華二十八年來最誇張的一場,而且不是下了一天、兩天,而是整整下了個多星期。那年我們一家初到溫哥華,剛享受了幾個月無敵的夏季、仍在適應深秋初冬時,便遇上了大考驗。在雪地上開車固然是藝術,原來在雪地上走路亦非等閒之事。有次,低估了在冰封的路上從超市徒步回家的難度,雖然全副「武裝」,不到三、四分鐘,雙腳和面部開始失去知覺,看來相當近的距離,竟然遙不可及,那是平生第一次想到有人凍僵而死的新聞,對於這個典型的南方人,這種經歷真是畢生難忘。
那時,我們住在列治文市,教會則在溫哥華市,開車只須二十分鐘,十分方便。就在這場下雪的日子,我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,如常舉家參加主日崇拜。雖然知道仍在下雪,路面也有積雪,但卻沒有想過溫哥華因較北,下雪的程度和路面的情況更是嚴重。一進入溫哥華市,心中大感不妙,我們的車子是部八零年代的美國房車,也不知是否後輪帶動的關係,總之,車子愈來愈失控,總是東歪西倒似的,心愈慌,一搭剎車製,車子更放肆地在雪地上擺動。有幾次,車輪陷在雪中,動彈不得,總之,平日二十分鐘的車程,便花了雙倍有多的時間。
幾經艱苦,車子駛進了 Main Street, 再右拐轉入 E. 15th Ave., 平常擠滿了前來聚會群眾車子的街道,空無一車!那時我們的牧師站在教堂門前,一看見我們,立刻飛奔向我們撲過來,雙手抱起當時剛滿四歲的偉昕,和我們一家蹣跚地、一步一驚心地,進入教堂。
「怎麼你們還要來聚會呢!」這是牧師的第一句話,也是唯一的一句話。我聽得出他內心的擔憂 (因我們仍要回程返家呢),但同時卻含有欣慰 (排除萬難參加聚會) 。至於那早的主日崇拜,只寥寥幾人,卻份外親切共融。
每朵雪花都是六角形的,兩個孩子邊堆雪人,邊細看雪花。由於沒有發現,還是完成雪人最實際。那相信是我們生命中最難忘的情景之一,我們兩個成年人,忽地回復童年,或該說是未圓的童年夢,進入那個只是一向停滯凝固在兒童故事書裡、或聖誕卡上的雪景裡去。我們和兩個孩子,輪流擺出各種雪地上的姿勢、有滾雪球的、有滑行在雪地上的、有開雪戰的……統統都攝進照相機裡,並且也牢固的鍥刻在我們的心裡。雪地上的笑聲,和一不留神跌在雪地上的「哎唷」聲,劃破了銀白的晴空;而雪,六角形的雪,不知多少片六角形的雪,就是那樣手連手、努力地圍攏在一起,為我們疊成又鬆軟、又有質感棉鋪似的,容讓我們一家開懷地在其上乘騎奔馳。
然後每年冬季,雪總是無聲而來,萬千純白晶粒結成的琉璃,幻成無數生動的變化靜姿;在彤雲下,在寒風中,神態自若的卓立著。然後,在雪地上的故事,一個又一個,匯聚成回憶的河流,粼粼的水波,滋潤著我的心靈。當大地上春風又起,當明早黎明再露、萬道霞影自天際投落之時,我明白,至美原是永恆;至少在人間之美、與各種變幻之中,我愈來體會永恆的跫音。
雪雨,仍在下著,我起來,撐一傘琉璃雪雨,繼續前行。